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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去何日歸——追憶顧景舟先生

來源:中國藝術資訊網(wǎng) 作者:小龍 人氣: 發(fā)布時間:2022-01-07

一、緣起

我與顧景舟先生的相識大約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末。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彈指一揮間,不知不覺已過去近四十 年光景。也許是因為我對紫砂藝術的特殊情結,也許是因為 我對景舟大師的追慕,所以我一直想寫寫景舟大師,追憶我 與他之間的交往 , 以表達對恩師的紀念和崇敬之心。

我一九七零年畢業(yè)于江蘇宜興丁蜀中學高中部。當時為 響應毛主席的號召 , 知識青年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于是我畢業(yè)后,上山下鄉(xiāng)到山區(qū)一個小山村工作,在生產隊 中是唯一的高中生。那時,我所在大隊的赤腳醫(yī)生去當兵 , 我成了后備人選,接替了這個光榮而又神圣的使命。接著,我被組織部門安排到鎮(zhèn)上醫(yī)院進修,隨后又被公社衛(wèi)生院選中,再后來被借用到丁山人民醫(yī)院,一直到一九七八年回城。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宜興紫砂工藝廠由于缺少醫(yī)護人員,我順理成章被安排到紫砂工藝廠當廠醫(yī)。

佛曰 :“萬法緣生,皆系緣分”,此話不無道理。 我清晰地記得在一個草長鶯飛、鳥語花香、萬物復蘇、生機盎然的早晨,我去紫砂廠上班,在廠門口碰到了顧景舟先生。“恰好你來,恰巧我在”,時過境遷,我都無法用語言形容當時的一種激動 與歡喜。我恭敬地稱呼他“顧輔導”,他親切地回應我“趙醫(yī)生”,并與我拉家常般的說了一些話,讓我有時間去他工作室坐一坐,喝壺茶等等。態(tài)度誠懇而又謙遜,神情淡定而又真實,這幅景象至今在我的腦海中依然歷歷在目,成為永遠無法逝去的過往。在顧景舟先生六十多年的從藝生涯中,他對紫砂藝術的發(fā)展不僅有承前啟后的貢獻,而且發(fā)揮了推動引導的作用 . 盡管他后來歷任宜興市紫砂工藝廠的紫砂研究室主任、高級工藝師、總工藝師 , 在 1988 年 4 月被授予“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的榮譽稱號,大家見到他仍然沿用顧輔導這一習慣的稱呼。這個稱呼最為親切,最為貼切,顧先生也感到最為滿意。個中原因在于,紫砂自從形成集體的組織形式之后,顧先生一直作為輔導學徒工的角色,培養(yǎng)了大批紫砂工藝制作人才。顧先生既有入室弟子,更有一大批當代紫砂陶藝的精英,在他的教育模式下集體授課、集體觀摩中受教得益,我就是在這么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與顧輔導走到一起,是他把我?guī)нM了紫砂藝術的殿堂。在這個殿堂中,顧先生默默地傳承著紫砂工藝傳統(tǒng),領導著一部分人在這樣的精神標桿下作不懈地努力。誠然,我也很榮幸,成為“紫砂泰斗”顧景舟傳承的一份子,那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欣喜,更是一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興奮。

 
 

二、博覽群書的文人

顧景舟的祖上曾做過京官,曾經(jīng)門庭顯赫。其父顧炳榮認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希望自己的兒子多讀書,做圣賢之人,光宗耀祖。顧景舟六歲時,就被父親送進家鄉(xiāng)的東坡書院讀書,東坡書院是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希望“卜居陽羨”,買田筑室于蜀山南麓的遺址。童年時的顧景舟在此學習“四書”、“五經(jīng)”、《史記》,還學英文、日文、數(shù)學、中外歷史和地理、體育、音樂等。他有著超常的記憶力,到晚年仍能背誦唐詩宋詞和《古文觀止》中的大部分篇章。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樸素的哲學思想都是從一些名著中獲得,比如《孔子》、《莊子》、《孟子》、《菜根譚》等。由于舊社會沒有電燈,到了晚上,顧先生只能點一個美孚燈放在蚊帳中,讀書至深夜,長期吸入的廢氣使其患有慢性支氣管炎,他年輕時亦患有肺結核,隨著年紀增長肺氣腫也就難免。我在紫砂廠工作時,正值紫砂行業(yè)發(fā)展的高峰期。陶瓷公司的領導為了確保顧老身體,奉命我專門當他的保健醫(yī)生。曾記得他有次掛鹽水,他讓我看諸葛亮的《出師表》,然后把整篇文章背給我聽,

 

令我敬佩不已。在顧先生的身邊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使我對紫砂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有時候,我學著幫他做一些工具,精細度由顧先生校正,“近水樓臺先得月”,這樣一來,我逐漸了解紫砂,向紫砂發(fā)展的正確方向邁進。

顧先生不僅文學功底扎實,在書法藝術上也頗有研究。此外,他還是一個思路敏捷、與人為善之人。若是向他請教一些關于紫砂歷史的典故或名人軼事 , 他總是平易近人,娓娓道來,毫無高人一等之態(tài)。在談到紫砂工藝流程時,他能從 選料、工具、造型、工藝、裝飾上有層次、有條理,且分門別類地講述,滿懷激情,毫無保留,一派長者學者風范,不落俗套。和他探討紫砂發(fā)展趨勢 , 他不僅有獨到的見解,更有面對現(xiàn)實、分析未來的一些新觀點。作為一個長期從事傳統(tǒng)手工藝研究,堅持傳統(tǒng)工藝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這是難能可貴的。和顧先生相處的日子里,我很難看到他大怨氣、大憤怒、大暴躁的情緒流露,而是一種大體諒、大寬容、大悲憫,這是他人性的善良與美好。當然,這需要一個人有超然的內心世界。

 

三、紫砂壺上的唯美

顧景舟在構筑一個世界,一個質地沉實、素面素心的世界。在那里,在幾百年崎嶇的壺史路上,他穩(wěn)健地走自己的泥土路。事實上,顧景舟在敘述、描摹一個世界,一個質樸無華,容不得任何俗艷的世界。那個世界就是紫砂。可以這么說,顧景舟傾其一生的精力與才華,就是為了用泥土還原一個美輪美奐、詩情畫意、旖旎秀美、民風淳樸的宜興。顧景舟的人格與他的藝格是相一致的,他怎樣做人,就怎樣做壺,他把做壺作為一種生命的本能需求。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從他的紫砂壺中,讀出他的靈魂,他的理想,他的真情實感,他的行為準則。

顧景舟制作紫砂壺,早年以方器入手,兼做圓器,后來隨其與書畫界的交往而漸漸偏重光素器型的制作,最后以幾何形壺作為其創(chuàng)作方向,并最終奠定了個人風格,有論者論其作品 :“整體造型古樸典雅,形器雄健嚴謹,線條流暢和諧, 大雅而深意無窮,散發(fā)著濃郁的東方藝術特色,所制之器脫俗樸雅,儀態(tài)紛呈。”這些評價如今已成定論。比如他的提壁壺,壺體呈扁圓形,扁圓紐平蓋,微曲線造型,整體結構端莊周正,線面簡潔明快,韻致卓絕,在雄健中見其清秀之姿,嚴謹中透其妍雅之質。再如其墨泥石瓢壺,此壺為石瓢壺中的極品佳作,其制作工藝精湛絕倫、細膩獨到,卻又統(tǒng)一在整體的簡潔大度之中,有一種恢弘氣象。其壺嘴、壺把、壺鈕、足諸部分流暢簡潔而渾然一體,造型挺拔精神,墨泥色閃耀著有如青銅般的光澤,典雅非凡,散發(fā)著內斂自省的雋智意味,可謂獨樹一幟。除此之外,顧景舟還有鶿鸕壺、牛蓋蓮子壺、上新橋壺、漢云壺、僧帽壺、井欄壺等等,這些作品皆設計嚴謹,合乎法度,精練雅致而又別出新意,細節(jié)處理頗見匠心。許多佳作紛紛被國內外收藏家和博物館收藏。

顧景舟還是一位學者型的工藝美術大師,他的壺外功夫,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領悟和修養(yǎng)更是高出常人,這在整個紫砂史上也是罕見的。他深刻地體會到“在傳統(tǒng)的紫砂壺藝造型寶庫中,蘊藏著豐富多彩各類完美的器形,匯集著歷代藝人的創(chuàng)作智慧。經(jīng)過數(shù)百年來人類社會在文化藝術上的演進,很多器形,經(jīng)過不斷提煉修改,日臻完善,雖古猶新……孕蓄著紫砂壺藝獨特的風格和內涵,供我們去汲取素養(yǎng)……我們應該認真學習傳統(tǒng),取其精華,以充實自己的設計構思,始能創(chuàng)作出更新的作品。”他認為“要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而后創(chuàng)新”,“民族文化的發(fā)展,不能舍源逐流,惟有不忘本、肯開拓,才能不斷提高,永無止境……”他對傳統(tǒng)紫砂工藝情有獨鐘,特別是對光素器的不懈追求研究,能繼承與發(fā)揚并重。但對不同流派及后生晚輩們在紫砂工藝上的求變創(chuàng)新,同樣給予理解支持,他的思想境界不可謂不高。著名畫家亞明極為推崇顧景舟,他所給予的高度評價更能讓我們一窺顧景舟在歷史維度上的地位和價值 :“紫砂壺始于明正德,至今五百年,高手不過十余人。顧兄景舟當為近代大師。顧壺可見華夏之哲學精神、文學氣息、繪畫神韻。

四、不能忘卻的紀念

“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是顧老時常在我耳邊提到的一句話。顧景舟在改革創(chuàng)新制壺工具上,就已超出前人。他說 :“要學壺,先學做工具,工具做不好,就不能做壺。”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顧景舟在六十多年的制壺實踐中對工具的重視。這是因為紫砂壺的成型獨特,他不用轆瘺拉坯,或用成型的模具,而是堅持用泥片鑲接和打身簡的傳統(tǒng)方法成型。百壺百樣,不可能用萬能工具,不同的壺型,用不同的工具。所以顧景舟的制壺工具,就有好幾大箱,有幾千件之多。由于顧老年紀大,紫砂工藝制作中大多數(shù)工具必須自己動手制作,所以一些粗大力氣活都由我完成,然后顧老做精細加工,凡制作一件 , 他會從頭到尾把原理解釋一遍,要求注意事項,比如對做“蓖子”提出要“讓”,顧老說 :“生活中要學會讓一讓,讓步、讓位,不要爭、不要搶,凡事做到讓,自己做事就順當。蓖子也同理,在一條弧線兩邊要讓,做壺時就順當,不會磕磕碰碰。”

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工具制作后,顧老認為我可以學做紫砂壺了,于是送我一個石瓢壺,要求我也做一把相同的石瓢壺。記得當時,顧 老誠懇地說到 :“現(xiàn)在的你是一張白紙,你要在白紙上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心里滿是感動。當然,顧老是手把手從子冶石瓢壺開始教起的。中國傳統(tǒng)器物造型多半講究方圓有致,規(guī)矩有度,同時以含蓄內斂來衡量一件器物的品相 ,后來,這把紫砂壺制成后,顧老還親自在壺身上進行書畫鐫刻,一面寫上弱水三千,另一面畫上梅花。顧老的用心之誠,含義之隱,后輩不可不察,使我深深感激不盡。想起《紅樓夢》第九十一回寶玉說的一句話,“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此語和梅花匹配,所表白的不正是梅花的澡雪精神嗎 ?澡雪精神就是要有純潔的心念,潔白的操守,弘揚正氣。

在紫砂工藝制作中,顧老強調在傳統(tǒng)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新的思想貫穿于造型設計中,最終還需有精湛的制作以求得完美統(tǒng)一。同時,他還提出要宏觀思想控制全過程,微觀處理各道工序。在練基本功上要千錘百煉,要像學佛一樣學會耐得住 寂寞。顧老經(jīng)常告訴我說 :“我所教你的只是基本的訓練,基本的操作 , 對于造型要多看我編著的《宜興紫砂珍賞》中的歷史傳統(tǒng)作品。它之所以能夠傳下來,造型是主要因素,一代代名家就是靠傳統(tǒng)文化傳承的。”顧景舟精神思想的內涵實質是修煉修行,做一把壺高一分不行,低一分不行,打泥片多幾下也不行,壺嘴、壺把要在一定比例中,要達到精湛制作技術,就得寂寞、孤獨,使日子過得從容,淡然處世,潛心于自己的砂壺制作中,這樣的寂寞和孤獨如孕育花蕾,要經(jīng)受風風雨雨,承載著攻克的喜悅,一步一步邁向成功的彼岸。

猶記得 1996 年 6 月 1 日,是我在醫(yī)院陪伴顧老最后的日子,那晚顧老病情比較穩(wěn)定,他跟我聊紫砂,我勸他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不要聊太多。他卻不然,很流利地背了一首唐代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詩給我聽,“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接著,他又笑著說 :“你踏進紫砂這一行,跟白居易說得太像了,不知不覺也把你卷進紫砂中來了,也許是你這輩子跟紫砂天生有緣……”我低頭,笑而不語。

誠然,我與紫砂結緣之前是與景舟大師結緣。而今,斯壺猶在,斯人已逝。舟去何日歸 ? 生者永念,來者可追否 ? 今年是顧景舟先生誕辰 100 周年,他的音容笑貌至今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多年來,我一直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偉大的力量與美的感召力在伴我前行。忘不了,他那雙眸子里的平靜 ;忘不了,他那慢條斯理的言語。這些都被我永遠地珍藏在記憶中,映照我的心靈。

(趙江華 2015年1月10日)

茶葉罐 趙江華制 顧景舟題 鳳妹刻

 
責任編輯:小龍